氣溫下降帶來了冰雪運動的火熱，比冬天第一場雪更早到來的，是滑雪場開始營業的消息。各地雪場從十月底陸續開板，人們涌入雪場，新的雪季開始了。
和過去兩三年不同的是，在這個雪季，滑雪教學、雪具費用明顯下降，雪場的住滑套餐出現在李佳琦直播間里；吉林省、新疆部分地區為中小學生第一次放了“雪假”，雪場為他們免票，滑雪的成本更低了。
“省錢”“窮滑”“性價比”，它們成為社交平臺上人們分享滑雪經歷時更加頻繁提到的關鍵詞。消費意愿減弱的當下，這項有些奢侈的冬日中產運動，和其他代表中產生活方式的運動一樣，要以適應更廣泛群體的方式融入今天的生活，它真的能降低門檻嗎？
文 |王璐瑤
Yang
運營 |歪歪
“窮滑”經濟學
想滑性價比更高的雪，已經有三年滑雪經驗的小黎脫口而出的建議是拼“殘票”。
拼單，是降低滑雪成本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許多滑雪愛好者組織起俱樂部，以團購的方式換取更便宜的雪票價格。除了門票，酒店房間、順風車也是常見的拼單方式，它們都是有效省錢的辦法。
但小黎覺得，拼房拼車有隱藏的成本，她不確定會遇到什么樣的拼單對象，也不愿意遷就陌生人的行程。對她來說，拼時間的“殘票”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更簡單也更容易達成的省錢方式。
”殘票“指的是沒能完整滑完一天有效時間的雪票。許多人只滑半天或幾小時，于是折價“殘票”在雪友間轉手。社交平臺上，有人覺得殘票是“期權時間價值的具像化”，一張雪票突然有了“金融屬性”，不對稱的交易信息，折扣隨著供需變化而浮動，買賣殘票要考慮今日市場行情。
▲ 社交媒體上有不少人發帖想出掉自己的殘票。圖 / 小紅書截圖
夜貓子作息的小黎從來沒趕上雪場早上開門練習，她常去的雪場也沒有4小時門票的選項，對她來說，即使價格不定，在群里收雪友的半天“殘票”仍然值得，“怎么算都是省到錢”。
大約是從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始，滑雪這項曾經貼著“中產”“貴族”標簽的運動，悄然走入了更廣闊的日常。新入坑的年輕人不再只滿足于“打卡式”的體驗，而是真正想把它變成生活的一部分，前提是，得用自己能承受的方式玩下去。
于是，“窮滑”經濟學開始興起。除了拼殘票，有人專盯雪季末的“甩裝備”，在二手平臺蹲幾乎全新的雪板雪服；還有人自發組織“滑雪搭子團”，共享教練、分擔食宿。
而對常居北京的大廠打工人齊萌而言，省錢的邏輯雖相似，落點卻不太一樣。她也認同“拼時間”是關鍵。只不過，她拼的不是雪票上那幾個小時的零碎，而是把目光放到整個雪季的規劃上。
嚴絲合縫的雪季周末“特種兵”行程，才是齊萌用時間省錢的辦法。
周五下班，她先是從公司趕到清河站，最晚一班高鐵的時間是七點半，沒有太多時間余量，齊萌下了地鐵就要一路小跑，為了方便，她的雪板干脆存在高鐵站附近的雪具店。除了高鐵，北京也有滑雪大巴直達崇禮，費用只有高鐵的一半，沒搶到高鐵、要加班時，她也會選擇大巴。當然，路上時間也翻了一倍，她常常困倦著睡去。
社交平臺上，像齊萌這樣的周末滑雪特種兵并不少見，為了更豐富的滑雪體驗，許多南方的滑雪愛好者也要利用周末奔赴北方的雪場，他們的行程遠比齊萌的更復雜、辛苦。博主“在遠方茍且”整理了從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多地出發的周末滑雪特種兵，目的地從國內的烏魯木齊、阿勒泰、沈陽再到國外的首爾、阿拉木圖，他列出了各個目的地的航班路線，往返時間都精準地卡住了打工人通勤需求。
川渝地區的滑雪愛好者偏好去蘭州做特種兵，位于蘭州的龍山滑雪場、鳳凰嶺滑雪場的雪票價格都低于成都附近的同等規模雪場，雪況條件也更好。想要省錢，選擇K2616的火車硬臥，20:42從成都西站出發，早上8:10抵達蘭州后就能直奔雪場。蘭州的雪場里，川渝方言飄滿雪道。
工作繁忙，平日請假滑雪是齊萌承受不了的代價。一口氣能滑個痛快的元旦、春節不僅價格更貴，雪場的人也像“下餃子”一樣擠擠挨挨。齊萌算了一筆賬，就算雪場的周末票也比平日貴上近百塊，但比起翻倍上漲的春節、元旦，拼房后700多塊的住宿滑雪套餐仍然算得上友好價格。
時間更充裕的大學生益含暫時還沒有齊萌的煩惱，她找到的便宜滑雪辦法，利用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時間——她的學生身份。
今年十月，益含就注意到了北大雪協發布的組團信息，由北大雪協牽頭，雪季開始后每周都會組織去崇禮滑雪，只要能證明是在校學生就能加入拼團。
▲ 跟著北大雪協學滑雪的益含。圖 / 受訪者供圖
為了鼓勵冰雪運動普及，許多雪場都針對學生提出了優惠政策。2025年，張家口富龍滑雪場開放了每天20個的大學生免費名額，西安鰲山滑雪場則提供了大學生新手免費初級道票，北大湖滑雪度假區則再次喊出了“請所有在校大學生免費滑雪”的口號，當下時間內，學生身份是最值得抓緊的滑雪省錢竅門。
對益含來說，北大雪協組織的拼團活動性價比相當驚人。會員價格只要555元就能體驗云頂雪場兩晚住宿兩天滑雪，如果不跟大巴，價格還會降到475元。活動配套的酒店就在雪場旁邊，可以做到最便捷的“滑進滑出”。更重要的是，協會里的資深愛好者會為益含這樣的初學者提供零基礎教學，省下一筆巨大的教學費用。
從周五到周日，益含算了算賬，加上兩天租全套雪具的240元，她花了不到800塊就完成了第一次滑雪體驗。
請教練，不如當教練
沒有學生身份的優勢，這個雪季開始學滑雪的菜菜選擇了“打開思路”，她在社交平臺做了一圈功課，算了算成本，干脆決定去考個“國職“教練證，以考代學。
“國職”是滑雪指導員通過國家職業技能鑒定后獲得職業資格證書認證，根據《全民健身條例》的要求，在滑雪經營場所從事滑雪運動指導的人員必須取得國家職業資格證書后才能從事相關工作。這項證書分為四個級別，分別對應初級、中級、高級、技師四個級別，通過累計職業年限和培訓依次晉升，菜菜報名的是最基礎的初級，沒有太多的入門要求。
菜菜的單板培訓課程費用總計6280元，包括食宿、雪具、雪票、培訓費在內。菜菜對雪場、食宿都很滿意，他們住在亞冬會運動員公寓里，窗外是美麗的靜止雪景。培訓地亞布力滑雪場是國內等級最高的5S級雪場，擁有17條雪道，是亞冬會的場地。菜菜之前從來沒上過這么大的雪場，山上的雪道更長，一趟就頂了她過去好幾趟，開闊的山景也格外漂亮。
菜菜算了一筆賬，在亞布力陽光度假村，她通過朋友的渠道住到了150元一晚的民宿，再加上每天300多元的雪票，沒有教練指導，沒有裝備餐飲，也要將近450塊一天，對比之下，能完成入門教學又能拿到“國職”資格證書確實是劃算選擇。
▲ 菜菜在亞布力滑雪場參加培訓課程。圖 / 受訪者供圖
裝備上，她還沒花什么錢，只花了1000來塊買雪服和必要的配件。培訓已經包了雪具的價格，她聽更資深的朋友講，雪板不用一步到位，平滑、刻劃、公園滑雪、野雪等，“得先找到自己喜歡哪種”，再對應特點去買合適的雪板。
想出各種辦法探索“窮滑”，本質上是為了削弱滑雪這項運動高昂的成本。除了消費者，供給側的雪場、推動冰雪消費的各地文旅也在從各個角度尋找降低門檻、吸引客流的辦法。
2024-2025年雪季，吉林、河北、新疆三個省份的滑雪人次分別以376.3萬、319萬、247萬排在前三位，三個具有得天獨厚優勢的省份都在盡可能地拉動滑雪相關的消費，吉林、新疆部分地區在迎來放“雪假”的中小學生后，雪場的人流量迎來一輪明顯的上升。根據《北京商報》的報道，在“雪假”政策帶動下，多家雪場青少年及親子客群呈現翻倍增長。
▲ 許多小學生在新疆滑雪。圖 / 視覺中國
這個雪季，吉林省向省內和外來游客發放了一億元的冰雪消費券，免費接送外省組團游客，補貼冰雪直通車；崇禮所在的張家口則更加精準地發放了5000張文旅消費券、一萬張“雪板寄遞”9折優惠券以及諸多特定人群的免雪票政策；疆外游客憑借目的地為阿勒泰地區機場的登機牌，能在5天內免費滑一次將軍山、可可托海等知名雪場。
競爭激烈起來了，許多小型雪場在近年打起價格戰。位于冷門地區、規模稍小的雪場為了吸引人流，常常在團購平臺上放出49.9元甚至19.9元的雪票，雪場的價格越“卷”越低。
但門檻還在這里
五花八門的省錢辦法讓益含、菜菜這樣的新手從中受益，她們用更具性價比的方法接觸了滑雪這項運動。但對于小黎、齊萌而言，省錢是錦上添花的彩頭，滑雪的消費結構并沒有發生變化，雪票、路費、食宿、裝備依然是昂貴的持續性投入。
根據根據國家體育總局冬季運動管理中心發布的《大眾冰雪消費市場研究報告》的分析，門票、交通、餐飲、住宿是參與冰雪運動的主要開銷，門票占到了62.88%、交通占比51.87%、餐飲45.22%、住宿40.54%。除此之外，運動裝備和培訓也分別占到了36.83%和10.96%。冰雪運動的特點讓它對場地有著嚴格的要求，每一次外滑的交通、住宿成本都要累計，長期下來，這是一筆巨大的、無法忽視的支出。
至于雪票，和以低價吸引客流的小型雪場相反，更受滑雪愛好者青睞的，專業雪場門票價格在持續上漲。2018-2019雪季，將軍山雪場含租賃的平日票在60-70元之間；2023-2024雪季，將軍山的雪票價格為250-410元；最新的2025-2026雪季，將軍山雪場的票價來到了295-455元。至于一張能滑通阿勒泰地區四大雪場的泰滑卡，它在一年之中漲了1700元。
2024年，新疆吉克普林滑雪場曾經發布公告，兜售雪票、殘票的行為是擾亂雪場價格秩序，影響了雪場現場運營，屬于嚴重侵權行為。這一年，陸續有雪場開始施行人臉識別通行。到了2025年，實施人臉識別的雪場越來越多，小黎意識到，殘票這種形式也會在未來慢慢退出，以后她只能盡量選擇出售4小時或6小時雪票的雪場了。
▲ 新疆吉克普林滑雪場曾經發布公告禁止倒賣雪票。圖 / 吉克普林國際滑雪度假區公眾號
《大眾冰雪消費市場研究報告》的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4月，全國有865家滑雪場正常營業，總量比上個雪季增加了3個。值得注意的是，室外滑雪場的數量反而減少17個，增幅基本是由華東、華南地區的室內滑雪場帶來。滑雪場作為建造成本、運營成本都相當高昂的重資產，只靠卷雪票價格吸引客流是不夠的。
如果只卷價格，甚至可能會帶來意料之外的風險。
在崇禮經營了十幾年雪具店的貝殼說，過去兩年，崇禮許多新開門的雪具店都上了團購平臺，以9.9元，39.9元的價格引流，但雪具店做的是非標準流水線的生意，要為顧客挑到合適的滑雪裝備，介紹、試穿都是必經的步驟，送雪具到雪場也要占用人力，除了肉眼可見的壓貨、回款壓力，雪具店也面臨著高昂的人力成本。
即使是離雪場極近、天然擁有租賃業務優勢的雪具店，也可能面臨一整個雪季無法收回店面費用的問題。引流的價格難以覆蓋成本，許多新的雪具店出現又消失。對于租賃雪具的消費者，潛藏的風險則在于押金。當消費者歸還雪具，個別缺乏經營道德的雪具店會以各種正常使用的損耗為由克扣押金。
▲ 圖 / 視覺中國
滑雪教練的內卷更激烈，除了少部分頂尖教練，處于行業中游的教練課時費都降了許多，甚至有人會達到50%的降幅。
貝殼算了一筆賬，崇禮一個雪場正規滑雪教練每天工作成本包括場地費、雪票、路費、食宿，這些費用可能就要達到八九百塊，每天至少1000塊的報價勉強能覆蓋成本。價格內卷后，低到無法覆蓋成本的價格帶來無法預知的風險，最極端的情況下，當雪場稽查要求教練補交場地費，甚至會有人直接拋下學員離開。
在貝殼看來，這兩年的經營趨勢并沒有發生什么太大的改變。滑雪仍然是一項消費很高的運動，限制滑雪人群進一步擴展的原因還是價格，這項運動的門檻也很難有太多下降空間。
“在雪道上，我是自由的”
價格的門檻真實地橫在那里，但年輕人對自由的向往卻也一樣真切。即使要承擔花費，但年輕人仍然想方設法地出發，因為站上雪道時那種純粹的快樂，始終值得他們為之精打細算。
▲ 圖 /《再見，李可樂》
“窮滑”的背后，不只是花更少的錢，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讓那片雪坡始終留在生活的選項里。
2019年底，京張高鐵開通了，這班“冬奧專列”讓北京和崇禮的距離變成一小時，幾年后，它成了齊萌最熟悉的一趟高鐵。
今年六月，深圳打工人菜菜收到了裁員消息。收到消息時，她對自己講，暫停半年也沒關系。這半年，她去了新疆旅行，又在雪季將至時來到東北。
在新疆旅行時，她覺得人生像按下了加速鍵，各色風景在她眼前接連不斷地閃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讓她考慮更多可能，報名學滑雪，她其實看作是一場對自己的投資，萬一以后教滑雪把這個錢掙回來了呢？
到東北之前，菜菜三次踏上雪道，每次都是短暫體驗，她臨時約上每小時三四百塊的教練課，學習最基礎的推坡，有時害怕速度、有時摔倒在雪道上，一天過去，她掌握生疏的技巧。再站上雪道，菜菜忍不住覺得又是從零開始，“我之前學的好像并沒有什么用”。
七天的課程到了第四天，菜菜基本已經能完成考試要求的必選動作雙腳起跳、基礎S彎。雪場四點關門，考核的理論部分都被安排在了四點后，大家輪流上臺拿著麥背書，“廣東i人小土豆”菜菜偷偷在臺下尷尬緊張，但她喜歡有同學的感覺，這是把全身心投進雪里的七天，她喜歡大家一起進步的氛圍。
學完之后，菜菜勇闖隔壁亞布力陽光度假村的高級雪道，磕磕絆絆，但總歸能堅持滑下去。她常常緊張害怕，總是擔心會跟別人碰撞。在雪道上看“原生”東北人展示滑雪技巧，菜菜有種“誤闖天家”的感覺，他們滑得實在太好了。
她設想過未來，萬一能靠滑雪技能賺錢了呢？她把學滑雪當作給自己的投資。當陪滑、教練、陪拍好像都可以，她可以為了掙錢多練練技術。菜菜笑得很開心，她說，其實她聽說當滑雪教練掙的錢70%也得花回到滑雪里。借著當教練的名義，滿足自己滑雪的快樂，好像也不錯。
做周末特種兵時，齊萌總要帶上工作電腦以備不時出現的加班需求，她在雪場開過長達一小時的會，也寫過上千字的總結文檔。工作沒確認完，她在雪道上也“滑不安穩”。她不止一次看到過同樣對著電腦在加班的打工人，在最快樂的地方，大家臉上都有種“放我去滑雪”的躁動。
只有真正踏上雪道那刻，她感覺自己是自由的。在雪道上一次次地練習動作，對抗地心引力的桎梏，沒人能找到她了，將近50公里的時速下，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雪和遠處的山。
齊萌的桌上擺著一只冰墩墩，曾經“頂流”吉祥物的塑膠外殼已經在時間的催化下變黃變舊，看起來沒有保留的必要，只有齊萌自己記得，她就是從冬奧會對滑雪產生興趣，當時搶到的那只玩偶是她留下的證據。
▲ 2022年北京冬奧會吉祥物冰墩墩。圖 / 視覺中國
接觸到滑雪這項運動的人越來越多了。《2024-2025中國滑雪產業白皮書》統計，從2022雪季開始，國內滑雪場的滑雪人次分別為1983萬、2308萬、2605萬。滑雪App滑唄的注冊人數從2017年的37.31萬到2025年的1016.57萬。
今年已經是小黎的第三個雪季，她在滑雪App上記錄的里程也快到達1000公里，和她最初一起學滑雪的朋友已經“脫坑”。她覺得隱隱有些倦怠，滑雪的樂趣在減少，裝備許久沒有更新，她似乎也不再是滑雪運動的核心消費者。今年她沒有制定任何外滑計劃，這是她滑雪以來最省錢的一年，不過小黎也覺得，要是能薅到雪場的羊毛，她會第一時間抄起雪板出發的。
▲ 齊萌最初學滑雪的懷北國際雪場。圖 / 受訪者供圖
（文中訪談對象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大眾冰雪消費市場研究報告》，國家體育總局
2、《中國冰雪運動產業趨勢洞察》，普華永道
3、《2024-2025中國滑雪產業白皮書》 ，伍斌
4、《滑雪，注定只是少數人的狂歡》，ipo觀察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